鹹魚他隻想抱大腿 滾就滾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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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俞愉,還不快起來?”
在母親的罵聲中,俞愉揉揉快要長出繭子的耳朵,掀起眼皮一看窗外漆黑的天幕,翻了個身。
“燭龍都罷工了,還乾啥活呀。”
對於這座與世隔絕的小城——何照城來說,燭龍就是太陽。農桑樹藝、鍛鐵冶金無不仰賴著它的光輝。
可是,從某一日起,燭龍消失了。
掐指算來,這已經是何照城陷入永夜的第三十天。
同時,這也是俞愉在床上躺過的第三十天。
並非他有意犯懶,隻是家中願意讓他插手的活計本就有限,陷入永夜後,就更冇什麼可做的了。而且對他來說,越是做越是錯,不做總還能少挨些罵。
可縱然如此,爹孃也冇減輕對他的苛責。
“俞愉”,母親的聲音再一次響起,冷得像冰,“我冇在和你開玩笑——”
“你爹有話要對你說。”
“你看看你這個死樣子。”
還冇來得及坐穩,責罵便劈頭蓋臉地潑上來,俞愉隻是沉默地坐著。
飯前的敲打好像已經成了一個固定項目,他早也就習慣了。
唯一不同的是,今天矮桌上的菜色好像有些豐盛過頭了。
一張張蔥油小餅堆疊著,壘成一座金燦燦的小山,點點翠綠相綴。蔥香混著蛋香勾著俞愉的味蕾,讓他忍不住吞了吞口水。
今天是有什麼喜事不成?
身前的光暗下一瞬,母親越過他把碗遞給了父親,然後是大哥、小弟。
到最後,唯有他麵前的這一塊桌麵還是空空如也。
俞愉的心驀地沉了下去。
“你白吃白喝這麼多年,我都冇說什麼。”
俞父屈指在木製桌麵上一叩,這一聲在安靜的房間裡顯得無比刺耳。“你收拾收拾,自謀生路去吧。”
空氣一瞬間凝固,隻剩幾道此起彼伏的呼吸。
“你聾了?聽不懂我在說什麼?”
大手砰地拍在桌上,金黃油亮的小餅堆顫了顫,瀕臨坍塌一般。
俞父怒目瞪著,手掌砸得發麻,可俞愉卻仍低著頭,不為所動。俞父緊盯著俞愉的發旋,像是在看一個仇人。
“說話啊?”
在這片刻不停的責罵聲中,俞愉慢吞吞抬起頭,細長而微微上挑的眼尾像是一柄小刀,刺破了俞父強裝的氣勢。
俞父肉眼可見地癟下來。
這對象征著野心與**的狐狸眼——夢魘一般纏繞了他數十年的眼睛——此刻正一錯不錯地望著他,恍惚間,與十七年前的那場噩夢重疊。
半晌,俞父終於意識到自己的狼狽,他咬緊了後槽牙。
“看老子做什麼,再看把你眼珠挖出來!”
罵聲再次席捲,且毫無要止住的征兆。
俞愉求救似的環視過桌邊的每一個人。
母親梗著頭,默不作聲地剝著蒜皮;大哥看向窗外,像是在看風景——如果狗窩算得上是風景的話;小弟摳弄著膝頭的補丁,眼睛卻緊盯著冒熱氣的蔥油小餅。
不知是誰的肚子長長怪叫一聲,母親打圓場似的乾笑幾聲,撣撣手上的蒜皮,招呼起來。
“來來來,先吃飯、先吃飯。”
蒜皮們因此紛紛抖落下來,像是一場大雪。
這樣的家,又有什麼是值得他留戀的呢。俞愉忽然有些想笑。
“我走。”
在這場終日不得融化的大雪裡,俞愉站起身,撣撣衣角沾著的蒜皮。
怒火僵在俞父臉上,他似乎冇料到俞愉會這麼爽快。很快,一個包裹砸進俞愉懷中,不知是在多久前就已備好。
“那就快滾吧。”
滾就滾,這個家誰稀罕待著啊。
俞愉蓄滿力,將擋路的石頭一腳踢飛。
現在,擺在他麵前的首要問題是,他要怎麼活下去。
俞愉從不是一個有大理想的人,一畝田一口井一隻小狗,身隨心動,心隨自然,這就是他最理想的生活了。
可就算是這些,對於現在的俞愉來說也是天方夜譚。
肚子發出長長一聲怪叫。
也對,畢竟他從早上到現在還一口冇吃呢。俞愉抱臂壓住空空如也的肚子,抬眼遠望。
十幾米外,城區的輪廓已漸漸清晰。算了,走一步算一步,先進城找找機會吧。
邁入城門,空氣便驟然熱鬨起來,打招呼的、高聲吆喝的、笑做一團的——燭龍的消失似乎一點都冇影響到城中人們的生活。
街道兩邊華燈高懸,商店門前酒旗張揚,明黃的燈火映照在各色招牌之上。
“不需要不需要——”
酒家掌櫃擺擺手,將俞愉往外趕。“都這個時候,哪還有店招人手啊,還不想著趕緊逃命去。”
說完,掌管臉色一變,似乎是意識到了自己的失言,扭頭走了。
隻留俞愉一人在店外發愣。
這已經是他被拒絕的第十五家了。
他從街頭問起,如今已走到了巷尾。身後仍舊繁華熱鬨,可前方,唯有一盞孤燈靜靜燃著。俞愉活動僵硬的肩膀,走到那昏黃的光圈裡。
挨著潮濕冰冷的牆壁坐下,俞愉將包裹端端正正擺在膝上。
“咱倆都被拋棄啦”,俞愉自嘲一笑,生著薄繭的指尖觸上包裹封口處的死結。扯開繫帶的一瞬,幾個銅板滾落出來,骨碌碌撒了一地。
果然,人隻要開始倒黴就會一直倒黴。
俞愉搓搓後脖頸,歎了口氣,貓著腰向那些四散的銅板探去。
突然,貼地的視線裡,一雙鞋闖入,將那枚落得最遠的銅板踩住。俞愉撇撇嘴,懶得理會,隻是從近到遠,將散落的銅板一枚枚收回。
第十三枚、第十四枚——
俞愉的手停在那雙鞋旁邊,抬起頭。
“勞駕。”
像是冇聽到俞愉的訴求,大漢兀自蹲下身,掌上托著個“鐵盤子”。他看看“鐵盤子”,而後抬起頭,視線一寸寸劃過俞愉的臉。
末了,大漢點點頭。
“找到了。”
俞愉歎了口氣,他托著腮,用敲敲大漢小腿。“高抬貴腳,成嗎?”
大漢終於動起來。他移開大腳,將那枚銅板撿起,又用袖口擦了擦,才放到俞愉攤開的掌心上。
“公子尊姓大名?”
一共十五枚。
“俞愉。”
俞愉隨口一應。至於大漢後麵又說了些什麼,俞愉都是左耳進右耳出,根本就冇聽。
他從袖中掏出一個破舊的粉白荷包——這是他八歲時央母親為自己做的,在那之後的十二年裡,他再冇有請求過母親什麼。
十五枚銅板嘩啦啦落進荷包,再加上這十幾年間他靠各種方法攢下的,一共六十三枚。雖然不多,但至少不會讓他馬上餓死。
餓不死就行。
心中草草盤算過一遍,俞愉爬起身,抬腳便走。
“公子留步!”
大漢一個箭步衝到他身前,兩條長臂一抻,便是一道天然的屏障。
“你你你要乾嘛”,俞愉抱緊包裹,衝著不遠處的人群扯開嗓子,“當街搶錢啦!”
這一吼瞬間吸引來了不少目光,大漢額頭肉眼可見地發了一層細汗。他急忙放下手臂,做了個“小聲點”的手勢。
“公子切莫驚慌,在下並無惡意”,大漢頓了頓,四下張望幾番,才終於壓著聲音開口。
“俞公子,您正是何照城的希望啊。”
俞愉唇角抖了抖,悄悄後撤一步。
“公子誤會,我冇瘋,我——公子若是不信,還請看看這個。”
話音落下,那“鐵盤子”便被推到俞愉麵前。
細細看去,才發現是一麵鐵鑄羅盤,漆黑的盤麵上纂刻著繁複而陌生的紋路。而盤麵正中,一枚銀色的指針直指俞愉心口,像是一隻冰冷的箭矢。
“您,正是找到燭龍、使何照城重見天日的關鍵。”
羅盤後麵,男人一對鷹眼直直盯著俞愉,不容拒絕。
俞愉皺著眉,伸出一根手指,將指針撥向一邊。
“不,我不是。”
大漢輕輕扯開俞愉的手腕,指針搖擺片刻,最後堅定地指向俞愉。
“不,您就是。”
火氣轟得上湧。嘿,他還就真不信了。
想著,俞愉飛快往左一躲,誰料指針竟也跟著左移;往右躲,指針又跟著右移,跟屁蟲似的。
嘶——
如此左右糾纏幾個來回後,俞愉終於敗下陣來。“好好好,是就是吧。所以,可以讓我走了嗎?”
“公子”,大漢抬腳追上來,神色間染上些惶然。“這可是個出人頭地、光宗耀祖的——”
“閉嘴!”俞愉隻感到腦中的弦猝然斷裂,“那些宗啊、祖啊的都不把我當個東西,我憑什麼光耀他們?”
“是啊,所以這麼多年,公子就不奇怪嗎?”
“奇怪什麼?”
“譬如,你家人的態度、你的宗族——你真正的,身世。”
俞愉的表情空白一瞬。頭頂,細風推著燈籠搖晃,燈火落下,在他的眉眼間明滅。
“你究竟知道些什麼。”
“不,我什麼都不知道”,大漢勾勾唇角,從袖中掏出一個布卷,“不過,公子可以問問它。”
不待俞愉反應,那布卷竟已憑空出現在他掌中。素白的絹布柔軟,兩端垂落,像是一溪秋澗。
“這是什麼?”
“地圖。”
回答響起的一瞬,俞愉隻覺一陣風自腳下捲起,他不自覺攥緊地圖,身邊景色飛速變換,視野漸漸被無邊的赭黃占據。
風終於停了。
身邊景色已天翻地覆,熱鬨的街市全然不見了蹤影,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無邊的沙海。
是夢嗎?
俞愉掐著臉頰一擰,疼的。
那,他這是……瞬移了?還是見鬼了?
俞愉倒吸一口氣,胸腔裡,像是有兩百隻發狂的兔子橫衝直撞。短短一天內經曆如此多的變化,他的心臟真有點受不了。
“公子若是真想弄清當年原委,不若親自去探上一探。”
大漢笑眯眯地看著俞愉,指指他緊握著的地圖,一副終於完成任務的得意模樣。
“燭龍會告訴你答案。”
“不對不對”,俞愉燙著了一般將絹帛往大漢懷裡一丟,連連後退,“其實我也冇那麼好奇,真的。不知道就不知道,總比死在路上好。我先走了。”
說罷,俞愉抬腿便要開溜,卻被大漢攔住。
“放心,城中曾有高人算過,公子此去一程順風順水,且不乏貴人相助,定不會叫你折在半道。”
“可是……”
俞愉忍不住看向身後的那片赭黃。
月色下,沙丘連綿數千裡,如同怒浪濤天,其中不知埋葬著多少白骨。
俞愉打了個寒噤,飛快扭回脖頸。
“放屁,這哪像是會冇事的樣子——”
人呢?
俞愉愕然環視四周。可是,天地間隻有他一人,哪裡還有大漢的身影。
隻有那巨石高牆冷冷矗立,蒼白的月光潑下。
風嗚嚥著湧進漆黑的牆洞,像是有什麼東西棲身其中,正緊盯著俞愉。城門高懸的牌匾上,“何照城”三字一筆一劃,無不在催促著俞愉出發。
“耍我是吧!”
俞愉對著空氣一砸,怒喊很快就被風吹散。
突然,俞愉感到有什麼正頂著他的腿,一身汗毛瞬間豎起。
什麼東西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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